第五节 人类生命之特殊
生命发展至此,人类乃与现存一切物类根本不同。现存物类陷入本能生活中,整个生命沦为两大问题的一种方法手段,一种机械工具,浸失其生命本性,与宇宙大生命不免有隔。而唯人类则上承生物进化以来之形势,而不拘拘于两大问题,得继续发扬生命本性,至今奋进未已,巍然为宇宙大生命之顶峰。
关于宇宙大生命的话,这里要讲一讲。
在生物界千态万变,数之不尽,而实一源所出。看上去若此一生命彼一生命者,其间可分而不可分。说宇宙大生命者,是说生命通乎宇宙万有而为一体也(1)(尝闻一农家老妇云:“别看我人笨,我的身体可真聪明。节气来到了,或是天气要变,它都先知道(指筋骨酸痛不适等)。”中国古医家每言人身病变与天地造化之气运节候息息相连通,相应知。大抵有宿疾在身者皆有此经验。是即宇宙人生一体不隔之明证。又曾见《参考消息》(北京出版)转载国外科学新闻,报导音乐可使乳牛增加产乳量,音乐又可使稼禾加速其生长率。此即生物界千态万变而实一源所出,看上去若此一生命彼一生命者其间可分而不可分之明证)。讲到生命,舍生物无以见之;而生物之为生物也,其必对照无生物而后见乎!请试对照来看。
任何一种无生物(石、金、柴等)如其与外界环境各种因素(空气、水分、阳光乃至其他)的影响隔绝,是可以保存着的。但生物则相反。它在这种隔绝情况下,就会死亡,不再成其为生物。生物一定要不断吸收同化其外界环境各种因素,以合成生活物质(此谓同化作用),又不断分解之,释放出“能”来(此谓异化作用)以活动。必如是,它才是活生生的生物。因此,最要领会到:说生物是不可能以其机体为限的。把生物有限的机体指目为生物之所在,是庸俗观点,不科学的,不合实际的,至多算一种方便说法。此即是:实在应该把这陈旧观念扩大,联系着机体和其环境当成一个总体来看,而不应该脱离那关系着生物机体所赖以生存的环境一切条件而孤立地看它。若能这样看,既不是孤立地看了,同时亦就不是静止地看。因为当我们联系着机体和环境时,岂不就是从其生物的生长、变化、活动过程来看了吗?生物既不可以其有限之机体体积为限矣,则亦岂可以其机体之有限生存期间为限?此在生物机体从其生殖机能而蕃衍不绝,固已显示之矣。
凡以有限之机体及其有限之生存,勾划一个生物观念者,只是吾人一种方便措置,俾便于涉思–亦即便于说话–而已;事实上却是划不出其范围界限来的。认识生命必先认识这不容限隔,亦无可界划之一义(1)(1971年8月看到如下几句话可供参证:生命活动体系除了包括机体本身外,还有总是和机体密切联系作用的物质环境。所以从广义上说实体结构不止指机体而是概括了机体以及其环境相互作用的整个物质系统(《自然辩证法研究通讯》,1966年,第二期,第38页。))。盖生命托于机体以为中心而联通于一切;既有其局守之一面,同时更重要的是有其通灵之一面。通是正面,局是其负面。然局守之一面世俗易见,其另一面通灵之无所限也,多为世俗所忽焉。
生命本性要通不要隔,事实上本来亦一切浑然为一体而非二。吾人生命直与宇宙同体,空间时间俱都无限。古人“天地万物一体”之观念,盖本于其亲切体认及此而来。此必从张目四望之散乱意识收敛、潜默、疑合到生命本身,亦即从有所对待转入无所对待方得。世俗或以为那所谓一体只是意识上把横竖不相联属的一切东西浑括在一起的一个假设(拟想)观念,未名无识可笑(1)(前于第三章中说到人类大脑主要在对外之时,曾申言此对外之云非必指此身之外,虽身体内部问题亦是外;从生命来说,凡其所遇到的问题何莫非外乎?然而晓得了生命通乎宇宙为一体,初无范围可言,正又可说一切莫非内,虽远在千里亦内出。何肝胆之非秦越;何秦越之非肝胆?盖生命虽必有所凭借却无形体,不占有一定空间,而一切空间又莫非它的空间也。)。
世俗错误盖由其见有空间,而不知空间之不空。在空间上亦即在事物上,人们为了便于一时的规划设计、操纵利用而有种种分划并合,而不悟其不可以当真。不悟其分也,合也,要不过理智之能事而一出于人之所为;其在宇宙大自然固漫然无限浑然一体耳,何曾分合之有哉!
特别是人们从其擅长分划的理智,极容易分划出空间上时间上的自己个体来,而外视一切,若不相干。此一错误观念,在理智分别不足的动物却不会有的;相反地,它生活于本能之中,一片天机,倒仿佛较为接近于生命的一体性。但其实不然。人们的错误出于后天人为,能错的就能对。当人类知识进步,从意识上去分的,不难还从意识上合起来,纠正了那错误。这是一层。更重要的一层尚在其后,那就是亲切体认到一体性。而在动物则于此之错也对也皆无可谈,可为其陷于本能生活,缺乏灵活自由之故,其卒陷于本能、缺乏自由者,则为其得从本能解决了两大问题而自安自足,不更向上奋进争取自由之故。原夫生物之图存也,传种也,无非延展生命之向上奋进于不断不绝。今乃为图存而图存,为传种而传种,迷失其向上奋进之本性,其于宇宙一体之大生命岂不有隔阂?其仿佛较为接近一体性者,岂不就限止在仿佛较为接近上而已耶?
前于第五章讲灵活性时,曾说过:
生物进化初非有目的有计划地前进,第从其一贯争取灵活若不容已之势而观之,恰似有个方向耳。然在进程中始终未曾迷失方向者亦唯脊椎动物有人类出现之一脉。其他物种所以形形色色千差万别,正不妨说是种种歧误之先后纷出。前说它们一一止于其所进之度者,盖既陷于歧误乃往复旋转其间耳。
今更申明其义。如前所明,生命之在生物也,既有其局守之一面,同时复有其通灵之一面,而生命本性则趋向乎通。生物进化即从局向通而发展,亦即向于灵活主动而不断地争取。然其发展也不一其途径,亦即不一其如何图存如何传种之生活方法。生物类型种别千千万万之不同,即此图存传种方法之不同耳。旷观生物界之历史发展,其中唯有从原始生物经历脊椎动物终于出现人类之一条路线,其通的灵敏度步步增高,高至人类犹且在不断向上争取,信为能贯彻生命本性者。其他则有不少曾一时蕃殖称盛,顾已灭绝不传者;亦有见其既进而复退者;其现存于今者自是极大多数,却各止于其所进之度,一似长途旅行或于此,或于彼,或先或后,而休歇焉。对于贯彻始终不迷失方向者而言之,岂不为歧误之无后纷出乎?
寻其所以致此之外缘内因,头绪复杂纷繁,谁能道其详。姑试从内外两方抽象地一推论之。譬如古生物之绝种不传者,大抵为其生存条件的环境骤然大变,而不能适应之故。此由外缘所致,或有不可抗者在。然可抗不可抗总是相对的;能适应不能适应,要亦视乎生物本身之如何。其若不可抗者,得毋有生物本身之发展有偏,临变不能回旋应付之因素在耶?假如不落一偏,其或能灵活应变焉,未可知也。此本身发展方向之有偏,即我所谓歧误之歧也。而歧则由误来。何以言之?
夫生命固时时在发展变化,不断适应环境之有变,将度过一关一关以赓续向上也。当其所向之偏也,果谁使之?–谁使其发展之失乎中耶?发展是它自己发展,失中是它自己失中,无可归咎于外。窃以为是必其耽溺于现前方法便利,不自禁地失中耳。质言之,是其所趋重转落在图存传种之两事,而浑忘其更向上之争取也。如上文所云,现存动物得从本能解决了两大问题而自安自足者,正同属此一回事。即此一息之懈,便违失生命本性。我所云歧误之误,盖指此;我又云歧由误来者,胥谓此也。读者毋疑吾言之落于唯心论也,试看生物进化中既进而复退之寄生动物(附着于其他有机体而不复动),讵非耽溺现前生活方法便利而违失生命向上之显例?在从原始生物经历脊椎动物终于出现人类之一脉,其步步发展总不迷失方向者,亦岂有他哉?正无外向上奋进曾不稍懈而已。是则问题只在懈不懈,岂不明白乎?
前既言之,生的进化即是从局向通而发展;其懈者,滞于局也。滞于局者,失其通。吾故谓现存生物于宇宙大生命之一体性都不免有隔。盖自一面看,一切生物说,通都是通的;而另一面看,则其通的灵敏度大为不等。人类而外各视其在进化程中所进之度可以决定其通灵之度。唯人类生命根本不同,只见其进未见其止,其通灵之高度谁得而限定之耶?其独得亲切体认一体性者在此矣。